在花团锦簇的大观园，江浙沪独生女林黛玉的自我定位有何不同？

《红楼梦》中写道：“维扬地界鹾政（cuó zhèng，经管有关食盐的事务）林如海与嫡妻贾氏育有一女，乳名黛玉。”林家本是钟鸣鼎食的豪门贵族，虽到林如海一代时支庶不盛，但仍是世袭列侯之家，亦是书香之族。黛玉的母亲更是出身金陵大族贾氏，与林如海门当户对。

林家独女林黛玉从小得到家庭的熏陶，天资聪颖，加上林府独子早夭，受到父母宠爱的她五岁便在父母的支持下读书识字。时任林府家庭教师的贾雨村评价林黛玉：“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

(资料图)

林黛玉的母亲病逝后，黛玉进入荣国府，看起来寄人篱下，实际上又受到一众亲戚的疼爱，少有人敢怠慢这位林姑娘。即使在这样复杂的大家庭里，也算得上“团宠”般的存在。

影视剧中初入贾府的林黛玉。来源/电视剧《红楼梦》截图

然而，林黛玉是否就此成为豪门贵族里待嫁的花瓶？显然不是。与相同或相似处境下的女性相比，林黛玉是独特的存在，这既是曹雪芹寄予的与时代相别的巧思，也给当下的人们提供了关于独立女性的思考。

集宠爱于一身的“豪门”独生女

林黛玉进贾府前，作者便借贾雨村和冷子兴两人的对白说明了林家的情况。林家本就是姑苏大家，祖上被封为列侯。列侯是用以给异姓封侯爵的爵位，起源于秦的第二十等彻侯，也就是说有功方可绶爵。被封为列侯者还有封邑，可见林家祖上已十分显赫。书中写道，列侯只世袭了四代，到林如海一代时已无爵位可袭。但林家终究家底厚实，又受朝廷照拂，林如海虽是科第出身，却也是前科探花，由此不难窥见其家境之优渥。

黛玉进贾府前，她的父亲已经晋升到“兰台寺大夫”一职，兼任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是曹雪芹虚构的官职，无从得知是几品官员，不过，作为此官职原型之一的兰台寺是天下之要处，宋人葛立方在《归愚集》中称“凡官其间者，号登龙门”，待遇相当丰厚。加上林如海是钦点的巡盐御史，掌巡捕、私盐、催督盐税等盐法管理事，在淮扬这个富庶之地算得上有钱有权。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荣国公嫡孙女，也是位生在富贵、诗礼之家的女子，不然贾雨村也不可能说出“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为罕矣”之言。仅是从黛玉双亲的身世背景看，我们也能推想出幼年黛玉受着怎样的熏陶。放在现代便是标准的“江浙沪独生女”，享受着父母的宠爱和优质的资源。

电视剧《小戏骨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林夫人去世后，这场融合了四大家族悲欢离合的梦在林黛玉进贾府之际缓缓拉开序幕。黛玉刚进荣国府的垂花门，便能看见穿堂、抄手游廊、大理石插屏，直点明荣国府之大；紧接着又看见雕梁画栋、各色鸟雀和穿红着绿的丫鬟，品物之丰盛，无不令人眼花缭乱。

黛玉进入的新环境比本家更富丽堂皇。见到外祖母后，更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叫着哭起来”。脂砚斋对此评道：“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贾母是这个封建大家庭中最年长者，古人尊卑孝悌的观念和习俗赋予她尊贵的地位——家族宴会众人首要看重的便是哄贾母开心，连身体偶尔抱恙，请来看诊的都是身着六品服色的御医。老太太如此疼爱，其余人更不敢怠慢。亲戚的好意、丫鬟的伺候、食宿的打点……即使放在今天，也都是一流的水准。在这里黛玉不能得到独宠，但作为贾母疼爱女儿的独生女，她依然吃到了这个光环带来的福利。她在这个光环下生活，享受着光环下的温柔美梦，也在努力挣脱。

被贾母抱在怀里的林黛玉。来源/电视剧《红楼梦》截图

表达自我诉求的清醒“恋爱脑”

《红楼梦》宝黛二人的感情线，曹雪芹早在第二回便借贾雨村之口埋下伏笔：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林黛玉与贾宝玉。来源/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宝黛二人是依此“假语村言”所说的秉清明灵秀与乖僻邪谬二气而生者。他们生于公侯富贵之家，“情痴情种”的定位已经了然。书中时不时提点两人亲密的关系，宝玉挨打，黛玉哭肿了眼嗔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二人互相赌气，更让本来身体病弱的黛玉越发添气。然而，这样一个情种，在与宝玉的关系中仍然保持着极强的自我意识和自尊心。

贾府上下为宝钗十五岁生辰操办宴席，席间唱戏时，史湘云心直口快，无意间说出台上一位戏子与林黛玉相像，却被贾宝玉使了眼色。湘云十分不快，当晚便想收拾行李离开大观园。宝玉见状劝解，却在湘云和黛玉两处都碰了一鼻子灰。对此林黛玉是这样回话的：

这一节还恕得。再者，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她训宝玉和云儿使眼色“安的是什么心”，实际上是对史湘云的维护。林黛玉拿出的说辞是自己与史湘云的地位天差地别，宝玉用看似两边讨好的眼色劝阻两个要好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本是大大方方的玩笑事，却变成了在众人面前说不开的小家子气。

先不提林黛玉的家境与史湘云相比差不了多少，不管谦虚还是赌气，黛玉的潜台词都是在说：既然我与云儿关系好，那么我们的身份和地位就是平等的，两人玩耍打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并且林黛玉明白，史湘云与她同是寄人篱下，内心有着同样的敏感之处。她都不计较湘云的心直口快，湘云却被宝玉暗暗“数落”。如今宝玉明摆着对湘云使眼色，便是戳到了湘云的痛处，黛玉自然心知肚明。所以这番话既是对湘云的辩护，也是对自我尊严的维护。黛玉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在与宝玉独处时才说出这些话，与其说是闹脾气，不如说是自己私下里对宝玉的教训。她伶牙俐齿地站在三个人的立场上驳斥了宝玉“替别人说话”的行为，事实上是保住了自己和姐妹们的话语权。以此小事便可看出黛玉的独立清醒。作者给了她一个痴情的“人设”和爱情的神话，但她的爱不是顺从，不是处处替宝玉说话，反而要时不时地呛一呛宝玉。在他人看来的酸妒是黛玉自己的表达方式。她从不做一个为爱舍弃自我的人，她要争取的是对自我事务的主导权，包括爱情。

憨湘云醉眠芍药绸。作者/[清]孙温，来源/旅顺博物馆

以自己的方式处世

林黛玉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这既是她的闪光点，也是她孤高的来源。元春从宫中省亲之日，教众姊妹为新建大观园中“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题写章句，有意试试众人才华。其余人的心理活动如下：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

而黛玉想的却是：

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即便如此，黛玉也与宝钗二人在众姐妹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元春的赏识。宝玉独作四首律诗，正为最后一首写不出而发愁。此时黛玉尚未一展才华，闷闷不乐，见宝玉苦思冥想，特意提出帮他作出最后一首。黛玉这样做，并不能引起其他人对自己的赞赏，最多只能卖宝玉一个人情，但她还是愿意代笔，她不在意别人明面上的夸奖，只为得到贵妃的肯定，又显出了黛玉的自恃清高。且看这一首《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脂砚斋评前二句“一气呵成，格调熟练”；又评颔联“阿颦之心意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整首诗贵在清新自然，巧在前三联无一奉承颂赞之意，景色与气象在一众诗里相当脱俗，不是死读书能得之。而尾联顺水推舟，将话题引向盛世之下国业繁荣，承接自然，整首诗全无矫饰，可见黛玉才气之高。果不其然，贵妃见最后一首诗后“喜之不尽”，将其定为此组诗之冠。

今人修建的大观园。摄影/旧都新颜，来源/图虫创意

要论孤高，林黛玉是荣府上下公认的第一名，这多半是由于黛玉独特的才性，而非养尊处优的娇惯。黛玉尖牙利嘴，常常对亲近之人嘴上不饶人，但应尽礼数之处，也是思虑得相当周全。第三十九至四十一回，刘姥姥讨赏钱，受贾母招待第一次观游大观园。到潇湘馆参观时，黛玉对一行人丝毫不敢怠慢：先是使贴身服侍的大丫鬟紫鹃早早打起湘帘迎接，贾母到时，则亲自为贾母奉上一盖碗茶。王夫人让林姑娘不用倒茶，意下是说只坐坐便走，黛玉也没有刻意挽留，而是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下。期间长辈谈话也没有逞风插嘴。相比探春大方招呼刘姥姥等人，黛玉礼数周到而不逾矩：亲自迎接表现对长辈的敬爱，命丫鬟拿椅子又在外人面前为自己立了小姐的威严。一番动作下来，黛玉心中明了的长幼尊卑秩序在正式场合上显露无遗。

事实上，林黛玉在面对人际关系复杂的荣国府时心思是缜密的。当初林黛玉方弃舟登岸时，便开始结合着母亲说过的话，忖度外祖母家的体量和家庭关系。到贾母处见过众亲戚时，虽然伤心，却也能保持体面，让大家觉得她“举止言谈不俗”。平素里众人体谅她身娇体弱，但她如果起来迟了，还是会怕他人笑她痴懒，连忙梳洗出来与姐妹会和。可见即使有被人宽待的机会，黛玉还是严于律己的，从不因自己被宠溺就无理取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中，林黛玉与薛宝钗互诉心事，她说：

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薛宝钗宽慰她说自己与她原来也是一样的，黛玉却说：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林黛玉与薛宝钗。来源/电视剧《红楼梦》截图

林黛玉有着清醒的自知与极高的自尊，她容不得下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但自己确实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不好再说什么。父母双亡的她住在荣府本是无奈之举，又无人替她撑腰，她自己便要自强起来。她明白这些道理，遇到不公的议论也不发作，是她留给自己和他人的体面。先前对于宝钗的种种小动作，也是以为宝钗对她心里藏奸而表现出的自我保护。当宝钗向自己表现出善意时，两人立马冰释前嫌、互诉衷肠。

与宝钗善与人交际的“大观园生存方式”不同，黛玉用与人疏离、伶牙俐齿作为保护罩。黛玉羡慕宝钗有母亲兄长，宝钗却知道自己的哥哥也是个混世的，除了有母亲比黛玉强些，其他与黛玉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宝钗与黛玉在大观园里都是小心谨慎的，只不过宝钗愁于“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用与大多数人处好关系来使自己少受伤害；黛玉则是处处防范，用隐忍、疏离的外壳将自己保护起来。

这是两人不同的天性与家庭所致——宝钗从小得不到父母的独宠，上头的哥哥又需要人照顾，所以早早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黛玉作为独生女，家中又无贾家那样人口庞大的侍从，鲜少接触外人，所以在面对复杂的人际时有些手足无措，但依然懂得用才华与礼教折服众人。两人都有着身为女性的尊严感和独到的处世方式。在曹雪芹笔下，钗黛是两种不同的女性美的代表，宝钗代表着现实女性的世俗美，黛玉则代表着理想女性的超俗美。在与环境的关系上，宝钗重视人际和谐与规范，黛玉注重人格尊严与洁净。

贾政游大观园。作者/[清]孙温，来源/旅顺博物馆

林黛玉对于世事道理和自己的人生均有清醒的认知，黛玉与湘云于凸碧山庄内赏月，感叹中秋佳节却不能事事遂心，正值大观园被抄检，贾家正滑向没落的边缘。黛玉说道：

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黛玉向来多思多虑，兼带着一副病体给她带来的关于生死和人际的思考，她对于世事已经看得十分通透。这番话看似消极伤感，实是大实话。同样的还有她喜散不喜聚的“天性”。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这是她的远视，也是她在经历如此人生时的思考。虽是悲观，但仍积极地维护尊严，努力在贾家立足。黛玉有着自己的处世方式，才在这荣枯有道的贾家里成了为人称道的独特的才女。

时至今日，人们已经很难想象曹雪芹在构建林黛玉时寄予了怎样美好的理想，但无论如何，人们都能从林黛玉种种言行举止中看到她作为大户人家中一员的率性与清醒。林黛玉作为外在的身体是羸弱的，情感是丰富柔软的，但她的内在却是坚韧的。这样的矛盾让黛玉成为自己，也呼唤着更多个性的觉醒。

参考资料

1、（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2、霍国玲，紫军校勘：《脂砚斋全评石头记》，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

3、周汝昌，晁继周主编：《新编红楼梦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

4、刘上生：《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

5、龚延明：《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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